2008年女性影展 2008 WMWFF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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買來的生活-胡淑雯

胡淑雯(寫作者)

 

       危美,我知道妳病了。兩年的時間,不曾在床上睡著,於書桌前魍魍瞪著眼睛直到冷醒,才慶幸自己曾經閉眼睡去。妳護著夢的餘溫摸上床,哄騙著強迫著自己入睡,怎奈妳不夠幸運,四面儘是冷冽的醒。妳愈冷愈清醒地飄向那個叫做邊界的地方,揀取那被稱作幻聽的聲音,依循那聲音的指示,將自己的頭髮剪掉了。

 

       妳不肯吃藥,只相信名牌包包的療效,於是我派自己跟妳談談幾部紀錄片。這些故事也許無法為妳解傷化鬱,卻為妳揭示了另外一個,與纏困的厄運相搏的精神世界。這裡的女人,比她們的痛苦還要強悍。(註)

 

       首先是一個名牌的故事(這樣妳有興趣了吧)。假如妳到了紐約,逛進DKNY,會遇見一個看似隨性的專櫃(鋪排著某種不將時尚看在眼裡的、世故的時尚語言),陳列了細膩而紮實的手工配件︰比例奇特(因而別有一種「態度」)的人偶、彷彿將慶典揹在身上的象、載滿幾何之謎的馬或驢或鹿……小件的可當手機吊飾,大件的拿來搭配包包,再大的用以搭配傢俱。妳會看見兩個黑皮女子,土包子似的走進店內,引發這樣的對話︰

店員︰買東西嗎?(確實她倆的裝扮,不像DKNY的顧客)

她們︰來看猴戲(Monkeybiz……(就是上述那些人偶動物的品牌)

店員︰喔 猴戲……要幾個?

 

       我們的城市生活,是由商品搭砌而成的物質生活。但這兩個女人不是來買東西的。正因為她們是這些商品的製造者,她們負擔不起DKNY的標價。她們興味盎然繞著那些人偶與怪獸指指點點︰這隻是瑪狄巴做的,那隻是諾魯攸蘿做的。另一隻,曼柯西做的,她是一個愛唱愛跳的愛滋患者。那一顆一顆串起這些漂亮娃娃的彩色珠珠,跟北非小米couscous一樣細小。

 

       這個由女人組成的珠珠社群,位於南非開普敦的某個郊鄉,一個典型的「後種族隔離」時空︰貧窮,髒亂,到處是疾病,兒童在滾燙的沙地上赤腳跳舞,等死的人像蒼蠅般潦草死去。白人社運者與黑人地區領袖攜手,創立這個叫做猴戲(Monkeybiz)的公司,她們的願望是︰讓貧窮的女人自立,蓋一間愛滋病互助診所,還有,在市場上贏過芭比娃娃(說到這第三點,她們靦腆地笑開來,像是在嘲笑自己野心太大)。

 

       曼柯西在自己的「家裡」工作,一個糊滿過期海報、沒水沒電的地方。她打水洗衣服,以掌心當洗衣板,就著陽光穿珠珠,以牙齒當剪刀,照養姊姊與弟弟遺下的兩個孤兒。

 

       我看著曼柯西沒完沒了穿著珠珠,亮地裡穿,暗地裡也穿,覺得她早晚會瞎。但她倒是很滿足,因為吃得飽了,付得起教育費,還買了新衣新鞋。她也愛漂亮的。她的姪女買了一套西裝,打了領帶,TT腦地說,「我知道怎麼照顧曼柯西姑姑,我爸媽都是得AIDS死的……」大家都沒說破的是,女孩所謂的照顧,包括給曼柯西一份好好的死。

 

       曼柯西對一切瞭然於心,瀟灑地閉上眼睛,唱歌跳舞。她的時間不多,不能拿來等死。就像路哈里亞與他的家人(是的,危美,我們已擺渡到另一個故事,來到了印度)。

 

       路哈里亞是農夫也是醫生,他割下一片紅色的樹皮說,「這可以治頭痛」,在山地裡繼續繞巡,越過一隻美麗的蜥蝪,刮下草莖上一個蜂巢般的團塊,「這是治胃病的」。你端著現代人的眼光,懷疑地觀察著,他則自信地保證,「真的,很有效」。路哈里亞的身體知道那些理性所不及的事。而他與族人的故事正是,現代性對部落生活的一次,毀滅性的吞噬。

 

       危美,我知道妳去過印度,且打算此後每年都「回去」一次,妳說妳對印度的愛絕非觀光客的愛,所以我猜想妳或許有興趣知道,那些在城市車陣中兜售爛貨、跛行乞討的人們,有許多來自運河沿線、或水壩下游。大水淹沒了家園,他們流入城市,堆聚於貧民窟,成為打工族。扛磚、挖路、搬水泥,有的踩三輪車,一天賺五毛美金。印度自50年代啟動的現代化事業,大壩工程,造就了一千六百萬這樣的人,超越荷蘭總人口。

 

        路哈里亞與族人們正在對抗的,是這場現代性的大夢之中,最近且最大的一頭水怪。這個世界第二大壩,將改變訥爾默達這條大河的流向,使她從慈愛的母親變成惡魔,吞掉二十五萬人。官員驕傲地說:我們用掉的水泥,可以環著赤道造一條路。

 

       政府要求他們接受安置,離開即將滅頂的部落,「遷入上流社會的圈子」。路哈里亞不放心,搭了半天的車,跑去看政府給的地。結果那些地呀,貧脊到兇悍的地步,草根比人還長,草葉連牛都不吃,引來的灌溉水是鹹的,「這種地能種出什麼?我們要吃什麼?」那些已經接受安置的原住民說︰我們的生計,本是由河流、土地與叢林構成,然而現在,水從塑膠管(而不從河裡)來,藥品壓成一片一片(而不再是草葉與根莖),光照來自電線(而不是火把與日月)。

 

       這就是新世界的運作方式:種地買肥料,養牛買飼料,用水繳水費,用電繳電費。一份靠金錢推動的,買來的生活。

 

       一個名叫梅達.帕卡的女教授,自孟買移居部落,推行不合作運動,抗爭了十五年。她與路哈里亞及另外三個行動者,跑去世界銀行的總部絕食,要求調查大壩計畫的人文代價。她們絕食二十二天,阻斷了大壩的續建。然而這成功只是暫時的。其後他們聚眾遊行,被抓被打,有人死去,有人坐牢;在不斷漲高的河水中不眠不休站了二十六小時;上訴最高法院,要求環境影響評估,席捲出印度史上僅次於甘地的全國性社會運動,贏了官司,復又輸掉官司……

 

       這場運動中,有一個明星,阿蘭達蒂.洛伊。是的,就是寫《微物之神》的那個 洛伊 。她說,「如果政策決定,要把這條河自某些人手中拿走,交給另一群人,則我們必須追問︰這是為了誰?由誰負代價?」貧窮是一項有利可圖的事業,大壩以乾旱為宣傳,將窮人的河流奪走,交給富有的人。受益的是建築業,工程業,大地主與蔗糖廠。

 

       水終究要淹上來了,恍若危美妳的憂鬱,一夜一夜升高,溺死睡眠。就連路哈里亞那不識字的妻子也說,「水都淹進我夢裡來了……」但是她與她的族人以及那個女教授,還在奮鬥。就像德州的黛安威爾森 (危美,接著我們來到美國)。

 

       黛安是一個漁夫,也是五個小孩的媽。為了諷刺重工業,跑去撈汙水販賣,名為「Texas Gold」,德州金水,標榜「生意人獨享,稀罕而微妙的配方,由以下廠商慷慨加料︰Dow ChemicalExxon AlcoaEP,以及Formosa Plastics」。Formosa Plastics?不就是台塑嗎?

 

       黛安不是那種只搞創意的軟調子,她也來硬的。多數人覺得捐一點錢,在聯署書上簽名,就算盡了責任,她卻闖進業主的地產大鬧,換來五個月的刑期,並且宣布自入獄開始,無限期絕食。這個從不動用理論的行動者,已經透過自己的行動,直取行動主義的核心︰拿個人的生命去冒險,並且償付代價,才可能造成改變。

 

        黛安堅持的,正是馬萊拉久雅堅持的(最後,我們來到阿富汗)。她公開批判軍頭與政客,要求民主與婦女人權,繼而站上前線,在最窮的省份參選國會議員。她的對手說她,「在族群會議中摘下頭巾,當選就一定會脫掉褲子」。有四組人馬要她的命。她一邊選舉一邊幫婦女辦離婚,替一個五年級的女孩出面,談判解除婚約。對方是個毒梟,他孫子的年紀比女孩更大。

 

       馬萊拉究竟贏了沒有?原諒我無法在此述說。不僅因為那過程的艱辛,不容我幾筆略過,也因為我渴望邀妳出門,看場電影。頂著光天化日,擺脫城市的蒼白,那買來的生活。

 

       但我確然記得影片最終,馬萊拉累壞了。她說,「放點音樂吧,我想聽音樂」,馬上又笑說自己根本不懂音樂,因為日子太忙碌了,沒有時間娛樂,「我從八年級開始工作,午前去上學,午後去教書」,她說,「我只懂政治而已」--是怎樣一種困苦卻渴望自由的生命,得以給出這樣一句話--我懂的,唯僅政治而已。這個女孩,唯僅二十八歲,而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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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:危美是我的朋友。一個不情願的鬱症患者。經常對自己感到厭倦,「厭倦於被憂鬱圍困的我自己」,她說,「我需要力氣,講幾個充滿力氣的故事,給我聽」。於是我聽從她的建議,將這篇觀影筆記寫成,給她的信。

 

本文論及的影片,來自2007女性影展主題單元「Global Women In Action」,行動中的全球女性。